笼统地讲“看书就是看字”,固属不当;因为还有画册、影集,乃至“无字之书”。但也未准一定错到哪儿去。那么就先从书上的字说起。
字有字体,字号,排印疏密,墨色浓淡等等不同。这些与书的内容或无甚关系,但是看时感觉就不一样。周作人对《希腊拟曲》印成“细字长行”不满,讲的即是此种感觉。“文革”
字号大小,或与读者对象及印制成本有关;选择何种字体,则多半是主其事者的审美趣味乃至习惯使然。在这方面,个人口味则喜欢书的正文从头到尾都采用同种字体,最好是宋体字。对于将其中所引他人文字单独分段,上下空行,改排另种字体的做法,一向反对。我看20世纪50年代所出诸书,除了所引系分行排列的诗歌之外,引文尚且很少变体。“文革”中报纸书籍中凡遇马、恩、列、斯、毛话语,一律改排黑体,则是明示尊卑有别,与目下通行的引文变体做法,意义毕竟不同。
《周作人文类编》(湖南文艺出版社,1998年)前有“全编凡例”,第十二条云:“周氏文章中引文极多,为使读时醒目,已将较为长段的引文用另种字体排印,与此有关的分段、标点因此略有变通,特此说明。”说实话我之不能认同字体改变,恰恰因为这“读时醒目”。曾经写文章说,该办法决不适用于知堂文章,尤其是“文抄公”之作,因为那里大量引文与其间所缀己语完全融为一体,倘予以割裂,文章气脉就断绝了。非但周著如此,别人作品也是同样;我不明白“读时醒目”,到底有甚用处。
另外一点个人口味,是喜欢书的正文中数字都用汉字表示。报刊上曾就是否该用阿拉伯数码反复讨论,论家立场多半与我相近;无奈据说曾有明文规定,是以难予纠正云。别人表示反对,往往考虑到两种数字表达方式实有歧义,不能完全相互替代。好比“弟子三千”,乃是约数;若写作“弟子3000”,则必得挨着人头确切数出来也。
诗词中数字改用阿拉伯数码,就更不对劲了。譬如《周作人传》(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,1990年)引用周诗《读书》一首,印作“读书50年,如饮掺水酒……”对此谷林翁有云:“忽然想起抗战期间在重庆流行过一首咏长途汽车的打油诗:‘一去二三里,停车四五回,抛锚六七次,八九十人推!’愁来无方,杞人忧天,竟不知对此该如何发付。”(《书边杂写・数码字》)
说来我还另有反对理由,也是因为“读时醒目”――当年钱玄同提倡改用阿拉伯数码,就曾提到“且醒眉目”(《论应用文之亟宜改革》)。我素敬佩此公,惟独这里不然。倘是一本账簿,此举固属必要;普通文章,何须这样。在我看来,正有如引文变体,该处显得特别突出,阅读时就不是打成一片的感觉了。
这些年来,凡我自己写的和编的书,都要求出版社能就以上两点网开一面。承蒙编辑宽容,倒是无一例外答应了。借此机会,表示感谢。――如前所述,这只是“个人口味”,也可以说是毛病罢,总之喜欢简单朴素,不喜欢繁复花哨,何况还是多此一举呢。天下读书之人多矣,或者自有同道,亦未可知。
谷林翁说:“自从书刊推行简体字横排之后,数码用阿拉伯字日渐推广。”至少竖排采用阿拉伯数码,读着不很方便。――这里可以顺便讲到繁体简体、竖排横排的问题。从前钱玄同倡导“左行横式”,理由之一是:“眼睛是左右横列的,自然是看横比看直来得不费力。”(《(新青年)改用左行横式的提议》)所说不无道理。但是也不尽然,有位朋友乘船横渡英吉利海峡时,不顾颠簸,读书不辍。后来我对她说,当时若手持一册竖排的书效果更加,因为忽上忽下,正与字行一致,不致看串了。这当然是开玩笑;言归正传,无论繁体简体、竖排横排,我都可以接受,只是觉得不该偏废一端。采用何种方式,当视具体情况而定。现在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处重印古籍,往往仍旧繁体竖排,可谓中规中矩。古人诗文简体横排,除了读着不很舒服之外,还有一些技术问题难以解决。姑举拙著《樗下读庄》为例,乃是《庄子》一段正文之后,我写一段解说。倘若竖排,则正文解说可用同种字体,正文顶头,解说退下两格,是否小一号字都无所谓。横排则要麻烦得多,而且怎么安排都未必合适。
当下以横排简体字来印行古籍者亦不在少数。我曾问一位编辑朋友,如此做法,目的何在。朋友回答,现在没多少人能读竖排繁体字了,不这样书就卖不出去。我又问,那么这种印法,是否真的就有更多的人要读;会不会既未开发出新的读者,又失去了那些习惯读竖排繁体字的读者呢。我看坊间此类“新印古籍”,未必比老派印法多卖多少。这位朋友所说,与前引“凡例”提到的“为使读时醒目”,共同之处在于好像颇替读者着想。然而这种“读者”,到底是自家臆想出来,还是真的存在呢?时至今日,古籍书碍难畅销,出版者亦不必多存奢望,只须把书印得规矩、地道,自有那为数虽不很多,但也未准很少的一批读者要买要读。假如他们看着别扭,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,恐怕就根本无人理会了。
(摘自《阅读的姿态:精妙从这一刻开始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,定价:48.00元)